长安回望绣成堆，山顶千门次第开；

       一骑红尘妃子笑，无人知是荔枝来。

       晚唐杜牧《过华清宫》绝句，起首以“长安回望”，而“绣成堆”，语涉双关，但见骊山“东绣”、“西绣”二岭，又意在山间之林木广茂，宫苑深邃，宛若花团锦 绣。若问：“一骑”因何来？“千门”为何开？诗之末了，却是“荔枝来”,供美人之一粲也。清俞陛云评曰：“唐人之过华清宫者，辄生感喟，不过写盛衰之意。 此诗以华清为题，而有褒姒一笑倾周之慨，可谓君房妙语矣！”《新唐书》所载“贵妃荐荔”的史实，反映了天宝年间君妃骄奢，实乃铸成近则“颠坑仆谷”、远则 “惊尘溅血”之主因。而其中翠绕珠围的香艳情縤，以及今愁古恨的扼腕之意，却广为后世文人墨客吟咏描摹，可谓吁咈都俞，瑕瑜互见。 

       以 “贵妃荐荔”为命题，施丹青于鸾纹者，以清中晚期至民国间名家居多。清中期之后，世风沉疴，仕途艰险，文人悲观失望，以致于出入青楼，沉溺粉黛，所谓“网 罗文献吾倦矣，选色谈空习性存”，又热衷于“托物起兴”、“因物喻志”以表现自我。画家则往往借用女性形象之宫中宠辱、闺中喜怨，抒发情感怀抱、揭示人情 世态，将沧桑之变、离合之情以具象艺术加以表达，客观上却推动了仕女画的一时兴盛。 

       图一为胡三桥工笔法绘“贵妃荐荔图”立轴。只见贵妃玉立婷婷，面容柔秀，身形丰腴，皇妃气度宠妾媚态兼而有之，将太真音容神采阐发无余。另绘侍女四人，一侍女手执宫扇于侧，又有三人各持荔枝于前，静候贵妃品尝。

       此稿本至少可上溯至明代，后世摹临者颇多，改琦、费丹旭等均有类似作品。及至民国，冯超然、俞涤烦、周祖荫、郑慕康等皆有以此为圭臬绘临本。而黄山寿、金拱北等所作“贵妃荐荔图”，所用为另一粉本，人物开相与前者无二致，而将“荐荔”设为宫内场景，周遭陈设精致典雅、富丽堂皇，也别有一番气象。

       以上可知，“贵妃荐荔”主题，影响所及，诗人词家之外，又囊括了清季民国众多画家，堪称才子“佳人”，琳琅珠玉，不知凡几。后人停月轩主有诗为证：

       朝自英发暮来痴，羽衣霓裳华清池；

       不期后人追思处，却是冰盘进荔时。

       图二、三之“冰盘进荔”成扇，为民国间叶凤池所作。叶凤池，字培源，生于1921年，卒于1972年，上海市南汇大团镇人，后定居盐仓镇，弱冠即为沪上职业画家。四九后任南汇周浦中学美术教师。其父伯芹，字时熙，是清末民初沪上红极一时的著名画家，曾获段琪瑞政府嘉奖。凤池，与其兄曼殊（字培橚），画风近 似，均善花鸟、山水、人物，而以改费仕女画为最佳。相较之下，曼殊画作清雅与甜腻两种倾向兼而有之；而凤池仕女，笔蹊较为一致，设色淡雅，俊俏婀娜。尚有弟静鸥（字培基）、远峰（字培嵩）也是民国时期海派画家。又有侄大荣（曼叔子，字翔馥）、姪尔莹、尔美、尔慧等均能画，堪称一门风雅。

       清代仕女画按风格可分为三大流派，第一类以改琦与费丹旭为代表，合称“改费”，上述胡三桥亦属此派。其早期开创者则为焦秉贞、冷枚。该流派将传统与清代对女 性的审美风尚合而为一，追求“倚风娇无力”的“弱而美”；第二类为写意仕女画，如金农、闵贞等，倾向于写意而求风神；第三类则为怪张派，师法明代陈洪绶， 人物形象变形夸张。代表人物有陈小莲、余集、海上三任。三派之中，以“改费”一派声誉最隆，影响深远。

       叶凤池画仕女，即取改费工细娟秀风格，且能深入古贤，取法明唐解元、仇十洲诸家。仕女开相，均用细笔勾成，笔精墨柔，设色淡雅，人物面容俊俏，身材婀娜，充分体现出改费仕女“柔而美”的美学特征。又能自出机杼，所绘仕女，柔而不过于弱，美而不失于媚；青稚而略显魅惑，可人又稍具矜持；既有大家闺秀之气度，又具小家碧玉之雅韵——整体精致而雍容，正合“靥笑春桃兮，云髻堆翠；唇绽樱颗兮，榴齿含香”，又显端庄而灵动，却似“仙袂乍飘兮，闻麝兰之馥郁；荷衣欲动 兮，听环佩之铿锵”。

       叶氏“冰盘进荔图”成扇，长不盈尺间，竟全合杜牧《过华清宫绝句》诗意。只见得：

花树正婆娑、湖石似舞动，应当宫苑景致；曲溪自径流、卉草生遍地，正好野墅地方。摇风一侧，段段设以玉栅琝栏，意指石麓山间之华清汤池；屏面上方，隐隐建有朱门宫墙，当为山坡峦脊之骊山深宫。正是：

       华清落日水拖蓝，骊山楼台上下涵。

       幽幽王气，正往来无定所，靡靡香氛，却弥漫天地间——恰是盛夏荔熟好时节。但见贵妃，螓首蛾眉，领如蝤蛴，肤如凝脂；却玉躯斜倚，柔荑轻抬，瓠犀微启；正和着娇媚之巧笑，品鉴冰荔之甘贻。真是：

       闲静似娇花照水，行动如弱柳扶风。

       而周遭三位侍女安排，远胜前幅，更具匠心：一女持荔枝于前，一女执宫扇于后，一女擎圆轻于侧，三女开相各各不同，而少女神韵却恍然一致。却是：

       聘聘袅袅十三余，豆蔻梢头二月初。

       那个玄宗，似在画外，又分明在画中：或于宫阙殿宇卧云小睡，或在汤边池畔听雨度曲，更或者，正当石间花丛带露相看……只待是：

       朝云暮雨长相接，犹自君王恨见稀。

       而观者，却于仿佛处，可闻力竭而死的驿马悲鸣；更在恍惚间，似见直达南国之万里驿站……后人停月轩主有诗叹之，云：

       心系娇娘思绛衣，谁听驿外损千骑；

       江山回望金汤否？咈俞千秋李隆基。

       唐玄宗、杨贵妃、高力士等锦衣玉食之时、笙歌燕舞之际，又怎能料到：咫尺之内，可见饿殍行乞偷生，数千里外，正有乱臣图谋窃国。既“冰盘进荔”、又“霓裳羽衣”，甘美之甚哉，华媚之极矣！然浸淫过深，沉湎日久，必成丧家之魑馐、亡国之魅影也！

       遥想“安史”之后，大唐一蹶不振，后终为“朱梁”所灭。又凡经“后唐”、“后晋”、“后汉”、“后周”诸乱朝，至“赵宋”时，亦仅得小一统。及“元”灭 “宋”，竟至“崖山之后，再无中华”，煌煌汉统，几为所阻，悲乎痛哉！怨乎惜哉！中华有识之士读史至此，无不泪洒江天！想当年，如若玄宗老而有为，又有贤妃劝谕在侧，想必后代历经之事，绝非凄凄如此也！

       读扇至此，心犹不平。歔欷感叹之余，竟发狂想，欲入画中作古人，愿随君妃为良臣。当其时，必策马骊山，击鼓华清，负荆诫太真，冒死谏君家——持停月轩主《警红云》绝句以呈，奏曰：

       只念玉盘红云少，不闻鼙鼓渔阳多！

       安知骊山倾心地，已近马嵬断肠坡！



图一


图二


图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