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代杨万里《诚斋诗话》载：“东京(按，今开封)二月十二日曰‘花朝’，为扑蝶会。”可知，自有宋一代，扑蝶会民俗依附于花朝节，已然流行。而唐李郢《赠别》内，有：“紫袖握蝉声欲绝，红巾扑蝶势潜高”，可见“扑蝶”成为汉文化之绝美意象，实可滥觞于唐宋以前。后世历代文学、戏剧抑或美术作品中，少女扑蝶更为文人骚客所乐而道之。

       “扑蝶”之于诗词，俯拾即是、不知凡几。除却表象之绝美，又有寓意之衍生——“扑蝶妒双飞”与“招蝶爱双飞”之说为人所熟知。如明王偁《题美人扑蝶图》，即有“妒双飞”一说：

       为惜韶华去，春深出绣帏。扑将花底蝶，只为妒双飞。

       又如清代樵云山人有诗，却涵“爱双飞”三字：

       绣罢春绡意惆然，淡烟笼日媚花间。闲将团扇招飞蝶，似爱双飞故倍怜。

       爱恨咈俞之间，皆意指美人之春思也！

       “扑蝶”之于戏曲，近代京剧《西厢记》第一场“惊艳”中，有“红娘扑蝶，张珙看崔莺莺”情节。袁雪芬版越剧《西厢记》亦有“扑蝶”戏份。而元代王实甫《西厢记》原作，西花园莺莺赏花一折，却极简：

      [红云]小姐有请。

      [正旦扮莺莺上]

      [红云]夫人着俺和姐姐佛殿上闲耍一回去来。[旦唱][幺篇]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，门掩重关萧寺中；花落水流红，闲愁万种，无语怨东风。

      [并下] 

      又如衍生于《牡丹亭》之昆曲“游园惊梦”，也有杜丽娘携春香游园扑蝶版本。而返观汤显祖《牡丹亭》之“惊梦”，亦未见“扑蝶”一出。可见，戏剧《西厢记》与《牡丹亭》中“扑蝶”情节，均为后人润色之笔，不过如此安排这般演绎，借扑蝶以铺垫，确使戏剧风风韵韵，耀耀熠熠，自较原作增色不少。

      “扑蝶”之于绘画，五代杜霄有工笔《扑蝶图》数帧，明仇实父、清费丹旭、改琦、陈洪绶等均有《扑蝶仕女图》传世。近代为之者，则有潘振镛、张大千、溥心畬、冯超然、周炼霞、徐操等名家。唯扇作殊少，仅见沪上叶曼殊（图一，二）、郑慕康、谢之光等少数几家以“扑蝶”入箑。

      叶曼殊，又作曼叔，字培橚，1899年生，1984年卒，民国海派画家。原籍南汇大团镇，后迁居于沪上爱多亚路（今延安东路）之自来火行东街（后称永寿路），又移至小南门明月坊。是氏花鸟、人物、山水均擅，尤工仕女。其父伯芹，字时熙，即为清末民初沪上名画家，曾因艺术贡献获段琪瑞政府嘉奖。其弟静鸥字培基、远峰字培嵩、凤池字培源，子大荣字翔馥、女尔莹字美珪、尔美字人丽、及尔慧等均善画，堪称一门风雅。

      2009年嘉德秋拍，一柄海上名家合作扇，精妍无比（图三）。正面金陵十二钗各家法绘，另面各家法书落款，最终以448,000元人民币成交。作于“癸巳”，即1953年。绘者计有：师玄、青霞、练霞、梅村、志云、绍青、道邻、韶九、若思等，而曼殊、凤池、大荣均赫然在列，可见曼殊及叶氏一门，实有名于时也！

      曼殊事迹评骘，鲜见相关记载。而《墨林今话》却载有“叶茂园”其人，称“工人物、仕女，为朱良材高足。作品清新绝俗，画如其人”云云。经仆考证，“茂园”即曼叔，所据有三：一，茂园扇作，常钤印曰“培橚”（图四）。此曼殊字也。二，茂园作品，风格与曼殊一致而稍显青涩，且年代均早于曼殊所作，故“茂园”应为叶氏早年习称。三，叶家一门曾有一格锦扇面世，有时熙书法、培基山水、远峰人物、凤池花卉等等，另有“茂园居士”法书，钤印“叶”，推断之，当为“叶茂园”，即曼叔所作无疑！

      曼殊画作，清雅与甜腻两种倾向兼而有之。而上述“春郊扑蝶”扇作，为朵云轩旧藏，作于“丁丑”（1937年），可称清雅。佳人面容娟秀、姿态娴雅，具典型“柔而美”特征；衬景简逸松秀、明净淡雅，亦符合“费家样”意境。另面为吴东迈小篆，颇得昌老雄强之风。而据仆所观，此扇精绝处，以上数数而外，实因叶氏于方寸之微，竟至“扑蝶”之画工、诗意、戏味一应俱得也！

      ——读画  细观此扇人物面目开相，仿佛“丹旭妆面”，场景气息安排，又恍然“晓楼情态”。有今人停月轩主“月旦由我”为证：

      小姐  

      双眸流水，蛾眉燕翅拂淡；两靥生花，耸鬓蝉翼梳轻。

      樱唇略缀一颗粉桃，态媚自然生；妆面更生些许娇矜，雍容从中来。

      浑若丽娘下得牡丹亭，恰似莺莺到来西花苑。

      丫鬟  

      清眸虽侧尚可觑，烟眉揽新月；云髻略笼犹堪观，芳面映春桃。

      意态稚花尚未艳，着衣衣着稍稍红；肌肤嫩玉已生香。裙束束裙略略白。

      有如春香随杜女，更是红娘伴崔娥。

      场景  

      闪灼桃花，一带青溪裹碎红，自石隙深处潺潺而来；葱茏烟树，两岸春色穿曼绿，从水畔山坳缓缓而去。

      绣栏为槛，却无牡丹寻春亭可寻；石桥似虹，到底西花扑蝶园景致。

      ——吟诗  扇首有诗，自是“骚客任人”，云：

      昨宵风雨到溪头，目断飞红逐水流。妒煞寻香双蛱蝶，一生花里不知愁。

      此诗，又见于潘振镛、仲光勋、朱良材、唐瘦青等“扑蝶”画作，故应自有出典。而叶氏于此间用之题画，则有相得益彰、浑然一体之妙。诗中“妒煞”二字，吟得极佳，可反其意而以“羡煞”解之，直抒美人“爱蝶慕双飞”情怀。

      ——听戏   略似昆曲《牡丹亭》一折，竟是越剧《西厢记》片段。停月轩主斗胆增删戏份，非不敬，乃欲得“风华在天”之趣耳！

      ……[法聪拉了张珙，躲入假山后。众僧执幡，敲钟磬自大殿返，莺莺及红娘随上] 

      [幕后伴唱]人随春色到蒲东，门掩重关萧寺中。花落水流红，闲情万种，徘徊无语怨东风。

      [众僧下，莺莺执圆轻、与红娘同留] 

      [莺莺唱]春色撩人自消遣，深闺暂得片时闲。香尘芳径过庭院，呖呖春燕巧笑言。[红娘白]小姐！您看这春燕巧笑能言，倒也有趣了。[莺莺沉吟，唱] 花落水流
      愁无缘，羞对春燕把心传。[红娘白]小姐，烦恼有甚好处，何不去到百花桥看花呢！

      [莺莺略略颌首，与红娘走圆场]

      [红娘白]此处已是百花桥裹红溪。小姐，我等作何消遣？[莺莺白]红娘，这是什么花？[红娘白]这是蝶恋花！[莺莺白]待我看来。[莺莺攀花，略一闻][红娘白]
      小姐，此花？[莺莺白]倒有些香味。[红娘白]小姐您看——[莺莺看，唱]香了一枝蝶恋花，引得两只玉蝶来。[莺莺白]红娘，你与我扑蝶去！[红娘白]我来也。

      [崔莺莺过桥，红娘随后，莺莺回眸双蝶]……

图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