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  沈周 画  文征明 题
[原创]樊素女西园逐春驹,薛宝钗翠亭戏彩蛾——从郑师玄“美人扑蝶图”说开去 (停月书鸿之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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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月轩 2014-10-17 18:54:23


       郑师玄,号慕康,1901年生,卒于1982年,广东潮阳人。是氏自幼即喜涂抹,1918年入上海美专,习素描肖像;后又师从冯超然,得明代曾鲸晕染法神髓,遂将西洋画明暗透视法与中国传统人物墨韵糅而为一,终以仕女高士称胜擅场。所作仕女,像貌古雅秀丽,仪态端庄,颇得传神,且青出于蓝,为民国时期名震沪上的潮汕籍画家。

       本文郑氏“美人扑蝶图”扇作(图一),绘一如玉佳人,凝脂明眸,领如蝤蛴,花簪凤篦插于发髻,着无领襦裙,裙腰以绸带高系,正步履逶迤、载行载止于一园林幽深处。忽有彩蝶惊起,大如文鸳,作双成对,上下翻飞。伊人一手自袖中取出圆轻,藏于身后,一手轻曳披帛,蹑手蹑脚,正欲上前扑捉……但如此俏皮情节,却未见“丹唇逐笑开”,而是“两弯似蹙笼烟眉,一双非喜含情目”,似心怀春将归去的哀愁,如胸藏无可诉说的相思。这颦蹙之美,烟波之愁,令人万分爱怜。花园内,芭蕉如玉,湖石如花,桃红卉绿,正是春末初夏时节。落款为:“庚寅(按,1950年)新秋写宋人词意于柽华馆雨窗,慕康郑师玄”。钤印:“慕康”、“郑师玄”;另面有张石园临太清楼《孙过庭书谱》之“初学分布,但求平正……或恬憺雍容,内涵筋骨”段落。张氏山水称胜以外,书法篆、隶、行、草均擅,而草书最饶风致,是扇书法当可证之——正如道友雍婴兄所言,“却也是‘神情悬隔’、闲庭信步,与美人扑蝶相映成趣呢!”(图二)

       关于“美人扑蝶”,自唐宋以来,一直是各类文学艺术作品长盛不衰的主题之一。举诗词为例,将“扑蝶”作为绝美意象来吟咏的,有唐李郢《赠别》:“紫袖握蝉声欲绝,红巾扑蝶势潜高”;宋吕渭老《生查子》:“摊钱临小窗,扑蝶穿斜径”;明王偁《题美人扑蝶图》:“为惜韶华去,春深出绣帏;扑将花底蝶,只为妒双飞”;清李寅《长平庄歌》:“扑蝶催开文绮扇,簪花学戴火珠钗”等等,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但此处“宋人词意”,应指苏轼的词作《蝶恋花·佳人》:

       一颗樱桃樊素口。不爱黄金,只爱人长久。学画鸦儿犹未就。眉尖已作伤春皱。   扑蝶西园随伴走。花落花开,渐解相思瘦。破镜重圆人在否。章台折尽青青柳。

       苏轼的词向以豪放著称,其本人亦颇为自得,且惯以讥评柳派婉约为乐。南宋俞文豹《吹剑续录》载:“东坡在玉堂,有幕士善讴,因问:‘我词比柳词何如?’对曰:‘柳郎中词,只好十七八女孩儿,执红牙拍板,唱——杨柳外晓风残月。学士词,须关西大汉,执铁板,唱——大江东去。’公为之绝倒。”

       实际上苏词也有赋情婀娜之作,而这首“蝶恋花”小词,秀雅如此,却是绝无仅有者,可谓愁云微布而未遮其清丽,忧雾轻罩又难掩其明艳。想当年苏轼作是词时,一定也是心旌摇曳,深为所动的。

       由唐孟棨《本事诗·事感》可知,樊素和小蛮都是白居易家中的歌舞仕姬。有道是“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”,樊素樱唇轻启以歌,小蛮柳腰蹁跹而舞,若得见,定为神仙中人也!只是红颜易老,小蛮最后径自离开白府,樊素却终身与香山居士相伴。

       在苏子眼中,一直跟随着白居易的樊素,无疑是“不爱黄金,只爱人长久”的绝世佳人,所谓“其奈风流端正外,更别有、系人心处。”伊人之美,不仅在于娇丽容颜,更是因为其心所系,竟非紫醉金迷的浮华,而是皓首不离的情郎!樊素,年华潋滟,心性单纯,喜怒全形于色。学画至难处,便轻皱娥眉,投笔离席玩耍去了。但仍是“态生两靥之愁”——“一日不思量,也攒眉千度”,私情所望者,是和情郎重逢的那一刻。梦里的潘安,摘去了伊人芳心,可命运,并不怜她——“玉勒雕鞍游冶处,楼高不见章台路”,“章台”者,秦楼楚馆、歌台舞榭也,置身其间,薄情郎早已忘了她。

       真是:“一曲轻声真意透,无边依恋从今后。”

       手擒斯扇,伊人樊素仿佛款款而来。东坡先生不会想到,《蝶恋花·佳人》的抽象化意境,千百年后会由郑师玄假扇画而得以完美诠释。

       再观郑氏“扑蝶图”中仕女开相,那娇艳樱桃小口,自属樊素伊人;而两靥丰腴之态,又似“红楼”宝钗也!

       “宝钗扑蝶”情节,出自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七回之“滴翠亭杨妃戏彩蝶 埋香冢飞燕泣残红”。

       说的是宝钗一路逶迤,来潇湘馆找黛玉,“怱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,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: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,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,嘲笑喜怒无常;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,好弄小性儿的。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,一则宝玉不便,二则黛玉猜疑……想毕,抽身回来。”这里,曹雪芹对于宝钗内心活动的描写,与宝钗平日介稳重的性格甚相契合,但曹氏接着写道:

       “刚要寻别的姊妹去,怱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,大如团扇,一上一下迎风翩跹,十分有趣。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,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,向草地下来扑。”这段描写,使宝钗的性格顿显丰满,因她虽是平和稳重,但毕竟少女情怀,天真活泼之态,于此表露无遗!

       接下来是对宝钗扑蝶的细节叙述,“一双蝴蝶怱起怱落,来来往往,穿花度柳,将欲过河去”,将蝴蝶飞舞形态,描写得十分逼真,宛若可视;又十分自然地引出了人物的活动:“宝钗蹑手蹑脚的,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,香汗淋漓,娇喘细细。”整段描写活色生香,真切动人,曹雪芹用文字描绘了一幅具有动感美的“美人扑蝶图”!

       “宝钗扑蝶”仅短短百来字,内涵却异常丰富。一方面,“扑蝶”反映了宝钗也有爱玩、调皮的一面,不只是一个正襟端坐、工于心计的薛家大小姐。宝钗跟着蝴蝶,轻手蹑脚,前扑后逐,给人烂漫童真之感。但“扑蝶”,恰恰也泄露了宝钗的内心私密。如前述王偁诗:“扑将花底蝶,只为妒双飞”,“宝钗扑蝶”这一回的标题是“滴翠亭杨妃戏彩蝶,埋香冢飞燕泣残红”,而在文中,“彩蝶”变成了“一双玉色蝴蝶”,应是暗喻宝黛二人;再者,尽管曹氏将“宝钗扑蝶”叙写得捻捻腻腻、济济楚楚,但在宝钗的神情描述中,于少女戏耍时常见的愉悦和无邪,却未着一字半句。

       虑及观者仍不能会意,紧接着“扑蝶”,曹氏又描写了红玉与贾芸私递香帕情节——林红玉为黛玉雏形,贾芸亦称“二爷”,二人私情,当为宝黛相恋之另版——宝钗隔墙窃听,点破两人私情,并旋即嫁祸黛玉……宝黛爱情结局之不妙由此可知。

       “草蛇灰线,伏脉于千里之外”,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中使尽用绝了伏笔手法。“宝钗扑蝶”,雅乎美哉!却寓示着三大主角最后的结局。

     《红楼梦》第一一九回,宝玉“走了,走了!不用胡闹了,完了事了!”遂出家为僧。宝玉出家,宝钗当然是孤守终老了。回溯《红楼梦》第三十八回,宝钗的《忆菊》诗:

       怅望西风抱闷思,蓼红苇白断肠时。空篱旧圃秋无迹,瘦月清霜梦有知。

       念念心随归雁远,寥寥坐听晚砧痴。谁怜为我黄花病,慰语重阳会有期。

       诗的前四句,表现了宝钗似已意识到时光如梭、世事无常;后四句,则暗示了命运的谶语——后来宝玉出家,宝钗独守空闺,也会像忆菊一般念着涯无归期的宝玉吧!

       黛玉的结局最为凄惨,自不必言。宝玉出家的原因,也还是缘于对黛玉的一往深情。宝玉出走前夕的第一零八回:

       “……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……婆子们赶上说道:‘二爷快回去罢。天已晚了,别处我们还敢走走,只是这里路又隐僻,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,所以人都不敢走的。’宝玉袭人听说,都吃了一惊。宝玉道:‘可不是。’说着,便滴下泪来,说:‘林妹妹,林妹妹,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!你别怨我,只是父母作主,并不是我负心。’……”

       正是:“嗟余只影系人间,如何同生不同死!”

       执郑氏“扑蝶”扇,想“红楼”画中人,再忆个中情节,直让人——忽而柔肠百转、忽而涕下襟沾!

       噫吁唏!真可谓:方入宋词意境、正情思缠绵,又读明清小说、却心生痴狂!




图一

停月书鸿之六 <wbr>· <wbr>樊素女西园逐春驹,薛宝钗翠亭戏彩蛾——从郑师玄“美人扑蝶图”说开去

图二
停月书鸿之六 <wbr>· <wbr>樊素女西园逐春驹,薛宝钗翠亭戏彩蛾——从郑师玄“美人扑蝶图”说开去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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